米德尔马契的天空

音乐与情绪

神经科学家Jonah Lehrer思考了音乐触动情绪的力量

音乐为什么能触及我们的感觉？一方面，音乐是一种纯抽象的艺术形式，完全不包含任何语言或清晰的理念。然而，即使音乐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它却仍然能深深地打动我们。在倾听我们最喜爱的乐曲时，我们的身体透漏出了各种情绪激荡起伏的迹象。我们的瞳孔会扩张，脉搏和血压会升高，皮肤的电导率会下降，而小脑——与身体运动有关的脑区域——会变得异常活跃。血液甚至会重新注入我们腿部的肌肉。换言之，声音会从我们最深的生物根源处撩动我们。

最近由加拿大蒙特利尔的一个研究团队发表在《自然神经科学》上的一篇论文是一个重要的标志，意味着在揭示音乐这一“强烈的愉悦刺激”究竟本质如何这个领域又向前迈出了一步。虽然这个研究牵扯进了大量听似高大上的理论，包括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和基于配合基的正电子释放层析成像(PET)扫描，但实验本身倒是相当直截了当的。先是通过广告征集那些听到器乐能感受到“欣喜”的人们，然后对应征而来的217人进行筛选，科学家们最终将实验对象群缩小到十人。接下来他们让这些人提供自己最喜爱乐曲的播放名单——其中几乎包含了所有的风格，从科技电音到探戈曲目不一而足——并在给他们播放这些音乐的时候监控他们的脑活动。由于科学家们综合运用了各种方法(PET和fMRI)，因此能够获得一份对于音乐在大脑中的极为准确和详细的描绘。科学家的第一个发现是：音乐触发了大脑背面和腹面两个区域中的神经元(神经细胞)产生多巴胺——这种化学物质在释放人们的情绪方面扮演着核心角色。由于这两个区域早就被研究证实与愉悦的体验紧密相关，所以这次的发现倒也并没有格外令人惊讶。

而更为重要的一项发现在于：尾状核——脑区域中负责学习刺激-应激关联和预期食物及其它“奖励”刺激的区域——中的多巴胺神经元大概在实验对象最喜欢的乐曲部分到来之前的十五秒左右达到最活跃的状态。研究者们将此称为“预期阶段”，并认为这种活跃的目的在于帮助我们去期待我们最喜欢部分的到来。当然了，问题在于这些多巴胺神经元到底想要做什么。它们为何要在乐曲高潮到来之前的时期里如此活跃？毕竟，我们通常是将多巴胺的激增联系于愉悦的感觉、联系于实际获得回报的过程本身。然而，这束神经细胞却在“欣喜感”还未到来、在旋律的结构尚未完全展开之时达到了最为活跃的状态。

回答这一问题的方法之一，是去研究音乐本身而非神经元。虽然音乐常常看似(至少在局外人看来是这样)由种种精妙模式组成的迷宫一样难解难辨，然而有一点还是能够被把握住的：每一支曲子或交响乐最重要的部分其实发生在种种模式开始分解、旋律开始变得不可预测之时。如果音乐的起承转合走向过于明显，它就会乏味无聊得令人厌烦，就好像闹铃的声音那样。毕竟，有数不清的各种研究都已经证明了：多巴胺神经元很快就能适应可以预见到的回报。如果我们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那我们就不会感到兴奋。这就是为什么作曲家们常常会在一首乐曲的开头处就引入一个关键的音符，在接下来的大部分旋律里都费尽心机地避免重复这个模式，然后终于在结尾处再次重现它。我们为了听到那个预期的模式而等得越久，当那个模式终于平安而确实地回来了的时候，所感受到的情绪释放也就越强烈。

为了验证这一心理学原理，音乐学家Leonard Meyer在其经典著作《音乐中的情绪与意义》(发表于1956年)中分析了贝多芬弦乐四重奏升c小调131号作品中的第五乐章。Meyer希望展示出：真正定义音乐的，是它灵巧地逗弄了——然而又并不屈从于——我们对于秩序规律的预期。Meyer分解了这首大师之作的50个小节，由此展示贝多芬是如何在一开始先给出了一个非常清晰的协调而有韵律的模式，并在接下来独具匠心的音符乐舞中，小心翼翼地避免了去重复它。贝多芬所做的是暗示那一模式的种种变化。他希望在自己的音乐中维持一分不确定因素，让我们的大脑去苦苦求索那组他一直拒绝交给我们的和弦。贝多芬将那组和弦一直留到了结尾处。

在Meyer看来，正是音乐中这种来自我们那未被满足的预期中的、悬而未决的张力构成了乐曲之所以触动我们感觉的根源。尽管早先关于音乐的各种理论都聚焦于声音可以用某种方式指代于真实世界里的形象和体验——也就是它的“隐含式”意义，Meyer却认为：我们在音乐中所发现的种种情绪来自于音乐本身的逐层展开和推进。这种“体现型意义”来自于这首交响乐所刻意激起而又故意忽视的模式。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激发了尾状核中的多巴胺剧增，而我们则一直在奋力去寻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能预测到一些音符，但却无法完整推测出全部乐曲，正是这一点让我们持续地听下去，充满期待地等着我们的回报、等着乐曲中的模式最终归于完整。